2014年10月。涼風(fēng)起天末,秋花寒瑟瑟。這座西北小城還是一如既往得到蒙古——西伯利亞高壓的眷顧。黃風(fēng)一來,所有的孤獨與歡笑都被掩埋在厚厚的塵土中,無人問津,自生自滅。我在這座小城生活了十七年,在十月的第三個星期二,在我那張得熟悉的可以認(rèn)主的大床上,第一次,徹夜未眠。
內(nèi)蒙古高原的秋天就這樣,陰晴不定,連人也染上了不少這些個毛病。早上老師剛通知今天下午兩個劇本競爭,公投選擇。票數(shù)多的參與學(xué)校公演,心便一下子提到嗓子眼,不由自主地回頭去張望參與話劇《雷雨》的演員,看到他們氣淡神寧,這才松了一口氣。想起最近不分晝夜地演蘩漪,才覺得自己沾染了些她的氣息。
劇本是曹禺先生的,我們演的是《雷雨》第四幕。算是把話劇中高潮,結(jié)局演了一遍。劇本講的是民國年間,一個周姓大家庭的故事。每一個角色都是獨立的個體,性格鮮明,在封建禮教中,孤獨地生存,沒有自由,單槍匹馬。如此一個變化性的悲劇,若演不好了,便是我選劇不當(dāng),畢竟角色難度太大。然而我挑選的演員們果真沒讓我失望。嬉笑怒罵,無一不是活靈活現(xiàn)當(dāng)時的境況。那時的我,盯著他們每個人入戲的神態(tài),心里總要竊竊自喜:學(xué)校之內(nèi),唯《雷雨》可摘星,問鼎成功,只盼得勝后,出去大吃一頓。演得爐火純青了,嗓子啞了,鼻炎犯了,沒關(guān)系,我們堅強而執(zhí)著,何曾畏懼病魔,繼續(xù)高唱著我們的戰(zhàn)歌。然而我說過:人總要孤單的活著。
我真真切切地數(shù)著,當(dāng)著全班人的面演出的時候,我們贏得了八次掌聲。每一次都是震耳欲聾。我笑我是如此幸運,遇到了多么棒的人。所有演員該具備的一切,他們都幾乎無師自通,那是因為他們把所有的感情傾注到這個角色,那么不顧路人異樣的眼光。我們相互扶持,一路成長,完成了《雷雨》掌聲雷動。然而人世不缺無常,歲月哪有定樣。寫“正”字的琪同學(xué)把《雷雨》二字寫得多霸氣。我雙手合實,薄唇緊抿,祈盼《雷雨》處春暖花開。可是改變不了一票之差,我們落選的結(jié)局。世界最討厭的莫不是差一點,差一點。即便要輸,也讓我輸個痛痛快快。后來我想,我們多么棒的劇,為什么會被PK掉?有人告訴我:那是因為還有兩個班也演《雷雨》,不期望有重復(fù)的劇。我就哽咽,我就無語,為什么重復(fù)是失敗的理由?我對著漫天的星星說:“你相信我,只要演,我們一定會勝過其他的《雷雨》。”星星靜默不語,黃沙漫天吹起。這漫漫長夜,我的那些認(rèn)真而孤獨的演員們又該何去何從?何以星辰慰寂寥?
后來,我想,我怎么能輕言放棄,當(dāng)初是我召集大家,才費心費力排練了這處劇。于是我想謀一條有希望曙光的路,不負(fù)大家同我辛苦了怎么多天。我想以社團的名義出演,策劃老師說節(jié)目已滿,上天回絕了我的要求。我想去報名幾日前的微電影比賽,可截止日期明明白白寫著十月十五日,上帝給我關(guān)上門的時候,也沒忘了給我關(guān)上窗。手無縛雞之力,如今才是真真切切明白,叫天天不靈,叫地地不應(yīng)。真的有種身心俱疲的無力難言之感。
可是我們曾經(jīng)所有的歡歌笑語,演繹過得那些愛恨情仇,那間玻璃教室的空地上殘留的余溫,卻再也不會隨時光老去,再也不會隨成敗黯然。那個周六的殘陽里,樓道的聲控?zé)魪膩頉]有安眠,聽Chen的悲歡起伏幻明幻滅。低落時,一句“四鳳。”也是淚光肆意滿眼,連喧囂的燈都不敢打擾這個陰翳入戲的清瘦身影。激動時,癲狂癡笑,無奈發(fā)瘋,甚至于到最后的吞槍自殺,都逼得人不得不落淚感傷,幽暗昏黃的燈光在高處照耀著這個悲傷至骨,入戲至深的靈魂。Chen演周萍后,世上再無人可及。
其實,一幕話劇編排出來,實在不容易。前期選劇,刪稿,定演員,若做偏差了,便都少些味道。慶幸阿含文學(xué)功底深厚,人又頗有靈性,我們一起做起這些來,于她倒也得心應(yīng)手。演出前夕,我們一起游蕩在空曠的操場,談起道具,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家也搬過來,想想把自己都能感動哭了??晌覀兪×?,在這個凄切的涼秋,一切都成了過往,成了空談,我們相視無言,也只能相視無言。
殘月匆匆早已蹬上西樓,淡然地看著我們這樣習(xí)慣失敗??伤趺磿溃姓l能像你們這樣感動我。每個人都拼盡全力,每個人都不曾放棄,每個人認(rèn)真到旁觀者都要落下淚滴。只有一句臺詞的阿棍在我同他說,希望他參演魯貴之后,費盡心思,在別人安然入睡,在萬家燈火不再通明之時,了解劇本,分析各個名家飾演過的魯貴的種種情形,剖析心理,悟徹神態(tài),認(rèn)真到我恨不得再創(chuàng)個角色給他。
遠(yuǎn)將一個老道世態(tài),封建頑固的周樸園刻畫到逼真,逼真到人恨不得抽他兩耳光。當(dāng)初另一個話劇《紅燈記》對他拋出橄欖枝的時候,我同他說希望他參演《雷雨》的時候,他踩著殘陽,毅然選擇了《雷雨》。之后復(fù)印劇本,過程麻煩到我不想在回首,然而基本都是他在弄,我這個策劃反倒不是那么稱職了。
鵬每每演下來,總詢問我演得如何?我習(xí)慣隆重的點點頭稱是,說好,再提出意見。他就笑的特別燦爛,暖人,讓人不得不覺得,所有的故事都是童話,所有的童話都有一個美好的結(jié)局。渝客串的時候,眉眼彎彎,一點都不抱怨,她的海納百川給我很多走下去的力量。
還有董小姐和“徐老師”上演得一處母女情深之戲,這人性亂倫的最終揭秘引人唏噓。戲罷,旁觀者說“從沒有見過這么感人的《雷雨》,演到這么深情的母女。”我驕傲而內(nèi)疚的笑著,我說:“那是,都是我選得演員。”可是對不起,我還是敗了,《雷雨》還是輸了。那天陽月南風(fēng)雁,風(fēng)沙迷住了眼,我五味雜陳,想擁抱每一個人,他們都是孤寂紅塵中形單只影的靈魂,卻肯為這人世留下一段喧囂的狂歡,留下一些海風(fēng)抹不去的印記,鑄成一段流年沖不走的情結(jié),于歡后悄然:成長有痕,寂寞無聲。
夜里南風(fēng)起,西北的風(fēng)總在嗚咽,像受了多大的委屈,它也是孤寂的吧。往事歷歷在目,一一浮現(xiàn),才發(fā)覺這不僅是曹禺的《雷雨》,更成了獨屬于我們的雷雨。演出結(jié)束后,心力交瘁,對劇中飾演周沖的鳴無奈地笑了笑:“遺憾當(dāng)不成你的母親了。”未待答話,急急去了別處,怕再說下去,就該懦弱了。往往這時候,感傷便是觸著春風(fēng)的楊柳,恨恨地生長出來,繾綣肆意,將所有情愫都舞作飛絮裝滿心城亦,不過彷徨,敵不過蒼涼。落葉如雨,秋風(fēng)化刀,路上相逢,鳴老遠(yuǎn)對我揮揮手,清瘦的容顏也是模糊了眼,,一聲“媽。”叫的幾欲落淚。真的,最后我無能為力,終究抵不過世事無常,把大家的心血付之東流,但是你們已經(jīng)是《雷雨》最大的驕傲。
后來等到全校公演,缺了你們的戲劇周,早已不在熱鬧,好多人玩手機,聊QQ,我不想再看下去。第一名照舊不是我們班。而勝利者,演得是我們的《雷雨》。頒獎后,班里一片唏噓,大聲嚷嚷的無非是:還不如咱們班失敗的《雷雨》呢?在一片歡呼聲,喊叫聲,謾罵聲里,我蹲在角落,用雙手捂住眼睛,咬緊牙關(guān),無聲地開始哭泣。我不知道為什么,我會這么傷心。我只知道歲月的塵埃里,沒有人會注意,我的這些孤獨的演員們拼盡全力卻換不回一個圓滿的結(jié)局。是我無能,才會使整個《雷雨》還未公演,卻已宣告失敗。我只知道這群可愛的人們在堅強的外表下早已將淚滴注入血脈,逆流成河,匯入心臟,他們必須承受那么大的傷痛,而這些是我硬生生的授予。我對虛無的空氣說:“對不起。”可他們聽不到。即便聽到了又能怎樣?又能怎樣?
學(xué)校的建筑樓又要重新裝修,秋天的風(fēng)早已學(xué)會遮天蔽日,那些玻璃房子空地上的人影稀疏,在這個蕭瑟的涼秋我們曾這樣奮發(fā)的拼搏。我們都是向日葵的孩子,迎著陽光,永遠(yuǎn)笑的張揚。那些憂傷的,失敗的,難過的,孤獨的影子被黃沙緊緊地裹著,所以我們能昂揚向上??墒菦]有月光的寒冷夜晚,我們與影子相依相偎的某個時刻,是不是感到鉆心的刺痛,眼睛是不是被液體擠得發(fā)疼,那是時光予我們這些孤獨靈魂的寂寞烙印。以年以月,至死方休。
可我希望有一天,若我白發(fā)蒼蒼,牙齒全無,皮膚松弛,腰背佝僂,當(dāng)蒼老的我無奈的坐在輪椅上,無人相伴的孤獨時刻,會想起2014年10月,我高二,我的376班,我們的《雷雨》。我想那天,天上會打著雷,雨不顧一切的沖刷著污垢。回憶我們青春的那些年,孤獨的生活,狂歡后的寂寞,我還能舉起電話,輕輕地問一句:“老同學(xué),還記得2014年那場失敗的《雷雨》嗎?”我可愛的演員們,你們又當(dāng)如何答我?
有些故事還沒有講完那就算了吧,那些心情在歲月里已經(jīng)難辨真假。慶幸俗世洪流中,我們曾攜手,風(fēng)雨同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