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在老家是做飼料生意的,幾乎每天,家門前都會有幾輛從河南來的加長貨車大排長龍等待著卸貨裝貨。家里請了很多常年搬貨的搬運工人,老王就是其中之一。
父母和其他的搬運工都喊他“老王”,打我記事起,我就只知道他叫“老王”。老王有著一張扁平痛苦的臉,如魚眼般混濁的眼鑲嵌在“千溝萬壑”中,干癟的嘴唇盡力包裹著那仿佛要掙脫出走的大黃牙。老王一年四季都披著那滾著厚厚一層的米糠的工作服,如長長蚯蚓般鼓起的血管爬滿了他的小腿肚和手臂。干活時候的老王,更是像極了那田間憨厚的老黃牛。
老王平時沉默寡言,總是一聲不響的埋頭做事,話說最少活干最多卻也樂呵呵的收和別人一樣的工錢。酷暑,母親給大家切了一大盤西瓜,吆喝一聲,大伙兒有說有笑地趕來拿最大最紅的西瓜,等別人都散了之后,老王才慢吞吞地走來,將他漆黑的手伸向那塊最小的西瓜,蹲在角落里忘情的吃起來。我那時候小不懂事,見狀打趣說到:“王嗲,你都要將那西瓜啃出洞來了!”老王訕訕地笑了一下,把那快啃成片了的瓜皮放下,起身低頭摳著自己指甲縫里的米糠。每到夏天,老王總是從鄉(xiāng)下給我背來一大捆滾著晶瑩露水的青綠大蓮蓬,咧著嘴,齜著那口被煙熏黃了的牙,喏喏的說“我起早下水摘的,隔夜的不好吃,新鮮的,新鮮著呢,你吃,你吃一個呢……”,入了秋,老王又帶來一紙箱朱紅甘甜的小橘子,我歡快地說:“謝謝王嗲,你對我真好!”老王不好意思地撓撓他頭頂稀疏的頭發(fā),笑了一下,低頭轉身去上工了,老王的背影被夕陽拉得老長,老長。
每當我坐在鐵架臺上呆滯地看著搬運工們工作時,看到滿臉沉重的包袱,顫顫巍巍穿梭往返于貨車之間,都會想,那是怎樣強大的毅力驅使一個人忍受如此大的痛苦。人們說,老王要當一輩子搬運工。記得大概是在我三年級的時候,那天我正百無聊賴地在桌上涂鴉,突然外面?zhèn)鱽硪宦暺鄥柕膽K叫,撕破了夏日烘熱的空氣,我趕忙滑下凳子跑出去看個究竟,老王痛苦地在地上呻吟著,在玉米和尖銳的石子夾雜的血泊間顫抖,老王的額頭上全是與米糠混合了的看不出顏色的汗水,眼角的溝壑中也滿是淚水……老王摔的挺嚴重的,我以為他再也不會來了,但是,沒多久后他又來上工了。后來,我才知道,老王家的幾個姐妹全靠著老王的苦力支撐著,老王啊,如同老黃牛一般的老王啊,在養(yǎng)了自己一家人之后還放不下他同胞的姐妹,懇求著我母親不要嫌他老將他辭退。
如今,老王仍在我家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的用他佝僂的身軀負重前行,現(xiàn)在想來,那是一個不幸的人對生活的無盡追逐和盡其所能的填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