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房里,有塊老鐘,自祖父去世后就一直掛在墻頭上。
老鐘是祖父生前親手做的。剛開始手藝不精,做工些許粗糙。重點是鐘走得不準時,往往要一天調上一次。
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早上,雞兒不吵,門前拴著的狗也不吠了,靜靜地趴在一旁。祖父把我們全家老大老小都叫到床前,臨終前囑咐我們一些大事。說到這塊老鐘時,祖父吃力地挪了下身子,用強有力的語氣囑咐我們死后一定要把老鐘安在他的房間中,并再三強調不要把時間給調準了。我們不斷點頭答應,卻已泣不成聲。
祖父卻在第二天去世了。我們含淚把老鐘送到祖父房里,擦老鐘,打鐵釘,再緩緩掛上,一切都辦得穩(wěn)當。離開后,我趁家人不注意,偷偷把老鐘的時間調準了,我想給祖父一個準確到點,美而無憾的結局。
后來,我升上高中,踏上北上的列車,來到異地求學,也漸漸把這事淡忘了。
前幾天夜里,我夢到了祖父。夢中,一個穿著背心的老漢坐在一張小板凳上,用刻刀刻著拼鐘用的材料。他一直坐在那里,汗水不斷從他的額上流下。四周昏暗,鐘聲不時從遠方傳來,卻不知在何處漸漸淡去。時間,在死寂中流動著。
每次夢醒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全身被汗水浸濕,腦海里卻依舊停留在祖父刻鐘的畫面。
直至昨夜,我又夢見祖父。夢中,他讓我把臨終前的遺囑再重述一遍。我重述著,念到那塊老鐘時,我開始不安起來,猛地從夢中驚醒。
驚醒后的我徹夜未眠,我不敢入睡。我開始后悔,開始自責,我對我把老鐘調整而慚愧。我如一個犯了錯的小孩,拼命想做一些事來彌補自己種下的惡果。因此,我便想著第二天回趟老家,到祖父房里了結那心事。
列車開得很快,平穩(wěn)的列車反而使我坐立不安。
路很長,不斷累加的醉意讓我不時閉目沉思。
祖父一生愛拼搏,愛追求,似乎一生就沒有停下來過。祖父曾說,他童年時期那個不愛追求,整天渾渾噩噩的父親讓他經常飽受饑餓之苦。為了不讓母親以及弟妹們受餓,他輟學了,到碼頭搬貨,又到飯點給人端菜洗碗,所賺的錢才可以勉強填飽家人的肚子。
后來,祖父成家立業(yè),學了做時鐘,但家里只有一塊不準的鐘,也是他唯一一塊值得祖父驕傲和紀念的鐘。這鐘從“出生”的那天起,就注定不準,卻從未停過。
我忽而想起我的事了。那時我小,整天閑著無聊便守在老鐘那,等著給時間不準的老鐘調準時。祖父發(fā)現(xiàn)后,很是生氣,把老鐘安到更高處。后來上了學,晚上作業(yè)在家里寫。我不知道時間,家里又沒有多余的鐘,便央求祖父做塊好的時鐘給我。祖父沒有答應,把老鐘給了我用。老鐘不準,一個晚上下來要慢走十幾分鐘,有時半小時。我會迷迷糊糊忘記這事,以為時間還挺早。祖父見狀,嚇著我說:“不要以為時間早,你已經輸了十幾分鐘了,要加把勁!”那時我只覺的這是祖父給我不調老鐘時間的理由罷了。
如今,我長大了,不斷苛刻自己,勇攀完美的高峰。有時為了加快追趕的步伐,我會倍感乏累,到頭來,我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這種感覺讓我愈感不安,彷徨不前。如今我手上戴著的手表,準時但沒有了老鐘一聲接一聲的嘀嗒聲給我的穩(wěn)重感。
列車緩緩入站,我下站后便向老家跑去。
推開門,一切都記憶猶新。取下老鐘,我卻發(fā)現(xiàn)老鐘的時間已不準了。我笑自己的傻,我竟忘了,老鐘本就不準,即便準了,也會慢慢不準下去,但又會有那么一個時刻是準的。
老鐘不準,卻一直走著,永不停歇過。準過,再不準,準過,再不準……她經過無數(shù)準確的時刻,許下無數(shù)次的期許。
我放回老鐘,輕輕關上門,帶著一份新的期許離開老家。
這份期許,有我新的定位,新的思考,新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