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,我家門前有一架葡萄。從葡萄長出來的那一天起,我就一天天監(jiān)視著它們。葡萄成熟得很慢,一顆,一顆,像蝸牛。我以為我很快,因為我搶在蝸牛爬上葡萄藤之前摘到了那一顆甜葡萄??擅看位匚镀饋?,舌根依然是酸的。
快,能讓我們獲得什么?很多。比如更早接近終點,把悵惘留給身后的競爭者。
那么,在快中,我們失去了什么?不知道。因為這個問題,快的人沒有想過。就像有一天,你推開門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你的孩子已經大學畢業(yè),正在為沒著落的工作和捉摸不透的愛情欷歔苦惱。而你出門的時候,他還在呼啦啦地玩著溜溜球。不是嗎?
據(jù)說,當人類還在叢林里跟劍齒虎赤身肉搏的時候,發(fā)展出了一套快速應對的系統(tǒng),在第一時間做出決斷與行動,但是常出錯。錯不要緊,因為在弱肉強食的叢林里,快而錯比慢而對更安全。后來呢?我們進化成了猿,蹲在樹上,不用老想著被吃掉,于是就有空閑胡思亂想了。漸漸地,另一套審慎決策的系統(tǒng)發(fā)展起來。事實很明顯:在人類的進化史上,“慢”比“快”更高級。
工業(yè)革命以來,奔跑了好幾個世紀的人類,像一架一經發(fā)動便再也無法停歇的永動機,以速度為終點,奔跑,奔跑!超越時間,超越空間,甚至超越了預設的終點??蔀槭裁次覀兊膬刃倪€是感到恐慌?更多的時候,一旦趕到盡頭,便發(fā)現(xiàn)所謂的終點,不過是人生虛線上的一個小小的圓點;我們總是發(fā)現(xiàn),我們失去了過程中的細節(jié)。
我們是被歷史虛筆帶過的、缺乏細節(jié)的人。我們有追求,但沒有理想;我們有目標,但沒有信條;我們有欲望,但沒有要求。我們站在一個孤島上,記不清來時的路徑。我們努力,我們疲倦,卻不覺得充實。因為,我們刪減壓縮了生命的經驗。我們雙手盈握著的,莫不是一個看似圓滿的空虛?
慢,不一定落后,而落后在今天不一定就會挨打。是的,有些事情說起來也許有點諷刺。很多古跡之所以保存得完整,竟是得益于落后,得益于慢。于是,人們從中發(fā)現(xiàn)了宇宙的秘密,起點即終點。于是由圓見缺,于是自多及少,于是人們發(fā)現(xiàn),快就是慢,而慢是另一種快。
慢,是放大后的細節(jié)。慢,是精確把握當下的最直接的方式。慢,是風流云散后對前塵往事的端詳。慢,是對未來的回憶。
精確一點吧,請別太快。請向我呈現(xiàn)一顆葡萄的變化,流轉的光澤,酸與甜的佳釀。請向我描述蝸牛的慢,它走過的彎路,犯過的錯誤,它的自信與謙卑,沉重與豁達,它帶著房子去旅行的樂觀,與那背負著十字架的罪惡感。盡管在中國,蝸牛象征著緩慢和落后,但在西方,人們卻視之為恒定執(zhí)著的堅持者。它指向未來,因為人們會借蝸牛的行動來預測天氣。如果蝸牛的觸角伸得很長,就意味著明天有一個好天氣。
詩人說得好:一只追趕火車的蝸牛上了前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