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禽格麗德是住在那座漂亮的新房子里唯一的人,這是田莊上專門為雞鴨而建筑的一座房子。它位于一個古老的騎士堡寨旁邊。堡寨有塔、鋸齒形的山形墻、壕溝和吊橋。鄰近是一片荒涼的樹林和灌木林,這兒曾經(jīng)有一個花園。它一直伸展到一個大湖旁邊——這湖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塊沼地。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在這些老樹上飛翔和狂叫——簡直可以說是一群烏合之眾。它們的數(shù)目從不減少;雖然常常有人在打它們,它們倒老是在增多起來,住在雞屋里的人都能夠聽到它們的聲音。家禽格麗德就坐在雞屋里;許多小鴨在她的木鞋上跑來跑去。每只雞、每只鴨子,從蛋殼里爬出來的那天起,她統(tǒng)統(tǒng)都認(rèn)識。她對于這些雞和鴨都感到驕傲,對于專為它們建造的這座房子也感到驕傲。
她自己的那個小房間也是清潔整齊的。這個房子的女主人也希望它是這樣。她常常帶些貴客到這兒來,把這座她所謂的“雞鴨的營房”指給他們看。
這兒有一個衣櫥和安樂椅,甚至還有一個碗柜。柜子上有一個擦得很亮的黃銅盤子,上面刻著“格魯布”這幾個字。這是一位曾經(jīng)在這兒住過的老貴族的族名。這個黃銅盤子是人們在這兒掘土?xí)r發(fā)現(xiàn)的。鄉(xiāng)里的牧師說,它除了作為古時的一個紀(jì)念物以外,沒有什么別的價值。這塊地方及其歷史,牧師知道得清清楚楚,因為他從書本子上學(xué)到許多東西,而且他的抽屜里還存著一大堆手稿呢。因此他對古時的知識非常豐富。不過最老的烏鴉可能比他知道得還多,而且還能用它們自己的語言講出來。當(dāng)然這是烏鴉的語言,不管牧師怎樣聰明,他是聽不懂的。
每當(dāng)一個炎熱的夏天過去以后,沼地就就會冒出許多蒸汽,因此在那些許多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飛翔的地方——在那些古樹面前——就好像有一個湖出現(xiàn)。這種情形,在騎士格魯布還住在這兒的時候,當(dāng)那座有很厚的紅墻的公館還存在的時候,就一直沒有改變過。在那個時候,狗的鏈子很長,可以一直拖到大門口。要走進(jìn)通到各個房間的石鋪?zhàn)呃?,人們得先從塔上走下去。窗子是很小的,窗玻璃很窄,即使那些?jīng)常開舞會的大廳也是這樣。不過當(dāng)格魯布的最后一代還活著的時候,人們卻記不起那些曾經(jīng)舉行過的舞會了。然而這兒卻留下一個銅鼓;人們曾把它當(dāng)做樂器使過。這兒還有一個刻有許多精致花紋的碗柜,它里面藏有許多稀有的花根,因為格魯布夫人喜歡弄園藝,栽種樹木和植物。她的丈夫喜歡騎著馬到外面去射狼和野豬,而且他的小女兒總是跟著他一道去的。她還不過只有五歲的時候,她就驕傲地騎在馬上,用她的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向四面望。她最喜歡在獵犬群中響著鞭子。但是爸爸卻希望她能在那些跑來參觀主人的農(nóng)奴孩子的頭上響著鞭子。
在這座公館近鄰的一個土屋里住著一個農(nóng)夫,他有一個名叫蘇倫的兒子。這孩子年齡跟這位小貴族姑娘差不多。他會爬樹;他常常爬上去為她取下雀窠。鳥兒拼命地大叫;有一只最大的鳥還啄了他的一只眼睛,弄得血流滿面;大家都以為這只眼睛會瞎的,事實(shí)上它并沒有受到多大的損傷。
瑪莉·格魯布把他稱為她的蘇倫,這是一件極大的恩寵;對于他可憐的父親約恩說來,這要算是一件幸事。他有一天犯了一個錯誤,應(yīng)該受到騎木馬的懲罰。木馬就在院子里,它有四根柱子作為腿,一塊狹窄的木板作為背;約恩得張開雙腿騎著,腳上還綁著幾塊重磚,使他騎得并不太舒服。他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蘇倫哭起來,哀求小瑪莉幫助一下。她馬上就叫人把蘇倫的父親解下來,當(dāng)人們不聽她話的時候,她就在石鋪地上跺腳,扯著爸爸上衣的袖子,一直到把它扯破為止。她要怎樣就怎樣,而且總是達(dá)到目的的。蘇倫的父親被解下來了。
格魯布夫人走過來,把小女兒的頭發(fā)撫摸了一下,同時還溫和地望了她一眼,瑪莉不懂得這是什么意思。
她愿意和獵犬在一道,而不愿意跟媽媽到花園里去。媽媽一直走到湖邊;這兒睡蓮和蘆葦都開滿了花。香蒲和燈芯草在蘆葦叢中搖動。她望著這一片豐茂新鮮的植物,不禁說:“多么可愛??!”花園里有一棵珍貴的樹,是她親手栽的。它名叫“紅山毛櫸”。它是樹中的“黑人”,因為它的葉子是深棕色的。它必須有強(qiáng)烈的太陽光照著,否則在常蔭的地方它會像別的樹一樣變成綠色,而失去它的特點(diǎn)。在那些高大的栗樹里面,正如在那些灌木林和草地上一樣,許多雀子做了窠。這些雀子似乎知道,它們在這兒可以得到保護(hù),因為誰也不能在這兒放一槍。
小小的瑪莉跟蘇倫一塊到這兒來。我們已經(jīng)知道,他會爬樹,他會取下鳥蛋和捉下剛剛長毛的小鳥。鳥兒在驚惶和恐怖中飛著,大大小小的都在飛!田畈上的田鳧,大樹上的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,都在狂叫。這種叫聲跟它們現(xiàn)代子孫的叫聲完全沒有兩樣。
“孩子,你們在做什么呀?”這位賢淑的太太說,“干這種事是罪過呀!”
蘇倫感到非常難為情,甚至這位高貴的小姑娘也感到不好意思。不過她簡單而陰沉地說:“爸爸叫我這樣做的!”
“離開吧!離開吧!”那些大黑鳥兒說,同時也離開了。但是第二天它們又回來了,因為這兒就是它們的家。
但是那位安靜溫柔的太太在這兒沒有住多久。我們的上帝把她召去了;和他在一起,要比住在這個公館里舒服得多。當(dāng)她的尸體被運(yùn)進(jìn)教堂里去的時候,教堂的鐘就莊嚴(yán)的鳴起來了。許多窮人的眼睛都濕潤了,因為她待他們非常好。
自從她去世以后,就再也沒有誰管她種的那些植物了。這個花園變得荒涼了。
人們說格魯布老爺是一個厲害的人,但是他的女兒雖然年輕,卻能夠駕馭他。他見了她只有笑,滿足她的一切要求。她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有十二歲了,身體很結(jié)實(shí)。她的那雙大黑眼睛老是盯著人。她騎在馬上像一個男人,她放起槍來像一個有經(jīng)驗的射手。
有一天,附近來了兩個了不起的客人——非常高貴的客人:年輕的國王①和他的異父兄弟兼密友烏爾里克·佛列得里克·古爾登羅夫②。他們要在這兒獵取野豬,還要在格魯布老爺?shù)墓^里住留一晝夜。
古爾登羅夫吃飯的時候坐在瑪莉·格魯布的旁邊。他摟著她的脖子,和她親了一吻,好像他們是一家人似的。但是她卻在他的嘴上打了一巴掌,同時說她不能寬恕他。這使得大家哄堂大笑,好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似的。
事情也可能是如此。因為五年以后,當(dāng)瑪莉滿了十七歲的時候,有一個信使送一封信來,古爾登羅夫向這位年輕的小姐求婚。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!
“他是王國里一個最華貴和瀟灑的人!”格魯布說,“可不要瞧不起這件事情啊。”
“我對他不感興趣!”瑪莉·格魯布說,不過她并不拒絕這國家的一位最華貴、經(jīng)常坐在國王旁邊的人。
她把銀器、毛織品和棉織品裝上了船,向哥本哈根運(yùn)去。她自己則在陸地上旅行了十天。裝著這些嫁妝的船不是遇著逆風(fēng),就完全遇不見一點(diǎn)風(fēng)。四個月過去了,東西還沒有到。當(dāng)東西到來的時候,古爾登羅夫夫人已經(jīng)不在那兒了。
“我寧愿睡在麻袋上,而不愿躺在他鋪著綢緞的床上!”她說。“我寧愿打著赤腳走路而不愿跟他一起坐著馬車!”
在十一月一個很晚的夜里,有兩個女人騎著馬到奧湖斯鎮(zhèn)上來了。這就是古爾登羅夫的夫人瑪莉·格魯布和她的使女。她們是從維勒來的——她們乘船到那兒去的。她坐車子到格魯布老爺?shù)氖ǖ恼±锶?。他對客人的來訪并不感到高興。她聽到了一些不客氣的話語。但是她卻得到了一個睡覺的房間。她的早餐吃得很好,但是所聽到的話卻不可愛。父親對她發(fā)了怪脾氣;她對這一點(diǎn)也不習(xí)慣。她并不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。既然有人有意見,當(dāng)然她也應(yīng)該做出回答。她的確也作了回答,她談起了她的丈夫,語氣中充滿了怨恨的情緒。她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;對著這種人說來,她是太純潔和正當(dāng)了。
一年過去了,但是這一年過得并不愉快。父女之間的言語都不好——這本是不應(yīng)該有的事情。惡毒的話語結(jié)出惡毒的果實(shí)。這情形最后會有一個什么結(jié)果呢?
“我們兩人不能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生活下去,”有一天父親說。“請你離開此地,到我們的老農(nóng)莊里去吧。不過我希望你最好把你的舌頭咬掉,而不要散布謊言!”
兩人就這樣分開了。她帶著她的使女到那個老農(nóng)莊里來——她就是在這兒出生和長大起來的。那位溫柔而虔誠的太太——她的母親——就躺在這兒教堂的墓窖里。屋子里住著一個老牧人,除此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了。房間里掛著蜘蛛網(wǎng),灰塵使它們顯得陰沉?;▓@里長著一片荒草。在樹和灌木林之間,蛇麻和爬藤密密層層地交織在一起。毒胡蘿卜和蕁麻長得又大又粗。“紅山毛櫸”被別的植物蓋住了,見不到一點(diǎn)陽光。它的葉子像一般的樹一樣,也是綠的;它的光榮已經(jīng)都消逝了。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密密麻麻地在那些高大的栗樹上飛。它們叫著號著,好像它們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報告似的:現(xiàn)在她又來了——曾經(jīng)叫人偷它們的蛋和孩子的那個小女孩又來了。至于那個親自下手偷東西的賊子,他現(xiàn)在則爬著一棵沒有葉子的樹——坐在高大的船桅上。如果他不老實(shí)的話,船索就會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地打到他的身上。
牧師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,把這整個的故事敘述了出來。他從書籍和信札中把這些故事收集攏來。它們現(xiàn)在和一大堆手稿一道藏在桌子的抽屜里。
“世事就是這樣起伏不平的!”他說,“聽聽是蠻好玩的!”
我們現(xiàn)在就要聽聽瑪莉·格魯布的事情,但我們也不要忘記坐在那個漂亮雞屋里的,現(xiàn)代的家禽格麗德。瑪莉·格魯布是過去時代的人,她跟我們的老家禽格麗德在精神上是不同的。
冬天過去了,春天和夏天過去了,秋天帶著風(fēng)暴和又冷又潮的海霧到來了。這個農(nóng)莊里的生活是寂寞和單調(diào)的。
因此,瑪莉·格魯布拿起她的槍,跑到了荒地上去打野兔和狐貍以及她所遇見的任何雀鳥。她不止一次遇見諾列貝克的貴族巴列·杜爾。他也是帶著槍和獵犬在打獵。他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;當(dāng)他們在一起的時候,他常??湟@一點(diǎn)。他很可以和富恩島上愛格斯柯夫的已故的布洛根胡斯大爺比一比,因為這人的氣力也是遠(yuǎn)近馳名的。巴列·杜爾也模仿他,在自己的大門上掛一條系著打獵號角的鐵鏈子。他一回家就拉著鐵鏈子,連人帶馬從地上立起來,吹起這個號角。
“瑪莉夫人,請您自己去看看吧!”他說道。“諾列貝克現(xiàn)在吹起了新鮮的風(fēng)呀!”
她究竟什么時候到他的公館里來的,沒有人把這記載下來。不過人們在諾列貝克教堂的蠟燭臺上可以讀到,這東西是諾列貝克公館的巴列·杜爾和瑪莉·格魯布贈送的。
巴列·杜爾有結(jié)實(shí)的身材。他喝起酒來像一塊吸水的海綿,是一只永遠(yuǎn)盛不滿的桶。他打起鼾來像一窩豬。他的臉上是又紅又腫。
“他像豬一樣粗笨!”巴列·杜爾夫人——格魯布先生的女兒——說。
她很快就對這種生活厭煩起來,但這在實(shí)際上并沒有什么好處。
有一天餐桌已經(jīng)鋪好了,菜也涼了,巴列·杜爾正在獵取狐貍,而夫人也不見了。巴列·杜爾到了半夜才回來,但杜爾夫人半夜既沒有回來,天明時也沒有回來。她不喜歡諾列貝克,因此她既不打招呼,也不告辭,就騎著馬走了。
天氣是陰沉而潮濕的。風(fēng)吹得很冷。一群驚叫的黑鳥從她頭上飛過去——它們并不是像她那樣無家可歸的。
她先向南方走去,接近德國的邊界。她用幾個金戒指和幾個寶石換了一點(diǎn)錢,于是她又向東走,接著她又回轉(zhuǎn)到西邊來。她沒有一個什么目的地,她的心情非常壞,對什么人都生氣,連對善良的上帝都是這樣。不久她的身體也壞下來,她幾乎連腳都移不動了。當(dāng)她倒在草叢上,田鳧從那里飛出來。這鳥兒像平時一樣尖聲地叫著:“你這個賊子!你這個賊子!”她從來沒有偷過鄰人的東西,但是她小時候曾經(jīng)叫人為她取過樹上和草叢里的鳥蛋和小雀子。她現(xiàn)在想起了這件事情。
她從她躺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海灘上的沙丘;那兒有漁人住著。但是她卻沒有氣力走過去,因為她已經(jīng)病了。白色的大海鷗在她頭上飛,并且在狂叫,像在她家里花園上空飛的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一樣。鳥兒在她上面飛得很低,后來她把它們想象成為漆黑的東西,但這時她面前也已經(jīng)是一片黑夜了。
當(dāng)她再把眼睛睜開的時候,她已經(jīng)被人扶起來了。一個粗壯的男子已經(jīng)把她托在懷中。她向他滿臉胡子的臉上望去:他有一只眼上長了一個疤,因此他的眉毛好像是分成了兩半。可憐的她——他把她抱到船上去。船長對他的這種行為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地責(zé)備了一番。
第二天船就開了,瑪莉·格魯布并沒有上岸;她跟船一起走了。但是她會不會一定回來呢?會的,但是在什么時候呢,怎樣回來呢?
牧師也可以把這件事的前后經(jīng)過講出來,而且這也不是他編造的一個故事。這整個奇怪的故事,他是從一本可靠的舊書里來的。我們可以把它取出來親自讀一下。
丹麥的歷史學(xué)家路得維格·荷爾堡③寫了許多值得讀的書和有趣的劇本;從這些書中我們可以知道他的時代和人民。他在他的信件中提到過瑪莉·格魯布和他在什么地方和怎樣遇見她。這是值得一聽的,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家禽格麗德,她坐在那個漂亮的雞屋里,感到那么愉快和舒服。
船帶著瑪莉·格魯布開走了,我們講到此地為止。
許多年、許多年過去了。
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著,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情④。丹麥的皇后回到她德國的娘家去;國王離開這王國的首都。任何人,只要有機(jī)會,都趕快走開。甚至那些得到膳宿免費(fèi)的學(xué)生,也在想辦法離開這個城市。他們之中有一位——最后的一位——還住在勒根生附近的所謂波爾其??茖W(xué)校里。他現(xiàn)在也要走了。這是清晨兩點(diǎn)鐘的事情。他背著一個背包動身——里面裝的書籍和稿紙要比衣服多得多。
城上覆著一層粘濕的霧。他所走過的街上沒有一個人。許多門上都畫著十字,表明屋里不是有鼠疫,就是人死光了。在那條彎彎曲曲的、比較寬闊的屠夫街上——那時從圓塔通到王宮的那條街就叫這個名字——也看不見一個人。一輛貨車正在旁邊經(jīng)過。車夫揮著鞭子,馬兒連蹦帶跳地馳著。車上裝著的全是尸體。這位年輕的學(xué)生把雙手蒙在臉上,聞著他放在一個銅匣子里吸有強(qiáng)烈酒精的一塊海綿。
從街上一個酒館里飄來一陣嘈雜的歌聲和不愉快的笑聲。這是通夜喝酒的那些人發(fā)出來的。他們想要忘記這種現(xiàn)實(shí):鼠疫就站在他們門口,而且還想要送他們到貨車上去陪伴那些尸體呢。這位學(xué)生向御河橋那個方向走去。這兒停著一兩條小船,其中有一只正要起錨,打算離開這個鼠疫流行的城市。
“假如上帝要保留我們的生命,而我們又遇見順風(fēng)的話,我們就向法爾斯特⑤附近的格龍松得開去。”船主說,同時問這位想一同去的學(xué)生叫什么名字。
“路得維格·荷爾堡。”學(xué)生說。那時這個名字跟別的名字沒有一點(diǎn)特殊的地方;現(xiàn)在它卻是丹麥的一個最驕傲的名字。那時他不過是一個不知名的青年學(xué)生罷了。
船在王宮旁邊開過去了。當(dāng)它來到大海的時候,天還沒有亮。一陣輕微的風(fēng)吹起來了,帆鼓了起來,這位青年學(xué)生面對著風(fēng)坐著,同時也慢慢地睡過去了,而這并不是一件太聰明的事情。
第三天早晨,船已經(jīng)停在法爾斯特面前了。
“你能不能介紹這里一個什么人給我,使我可以住得經(jīng)濟(jì)一點(diǎn)?”荷爾堡問船長。
“我想你最好跟波爾胡斯的那個擺渡的女人住在一起,”他說。“如果你想客氣一點(diǎn),你可以把她稱為蘇倫·蘇倫生·莫勒爾媽媽!不過,如果你對她太客氣了,她很可能變得非常粗暴的!她的丈夫因為犯罪已經(jīng)被關(guān)起來了。她親自撐那條渡船。她的拳頭可不小呢!”
學(xué)生提起了背包,徑直向擺渡人的屋子走去。門并沒有鎖。他把門閂一掀,就走進(jìn)一個鋪有方磚地的房間里去。這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條寬包了皮的板凳,凳子上系著一只白母雞,旁邊圍著一群小雞。它們把一碗水盆踩翻了,弄得水流到一地。這里什么人也沒有,隔壁房子里也沒有人,只有一個躺在搖籃里的嬰孩。渡船開回的時候,里面只裝著一個人——是男是女還不大容易說。這人穿著一件寬大的大衣,頭上還戴著一頂像兜囊的帽子。渡船靠岸了。
從船上下來的是一個女人;她走進(jìn)這房間里來。當(dāng)她直起腰來的時候,外表顯得很堂皇,在她烏黑的眉毛下面長有一雙驕傲的眼睛。這就是那個擺渡的女人蘇倫媽媽。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愿意為她取另外一個名字,使我們可以更好地認(rèn)識她。
她老是顯出一種不快的神情,而且似乎不大喜歡講話。不過她總算講了足夠的話語,得出一個結(jié)論:她答應(yīng)在哥本哈根的情況沒有好轉(zhuǎn)以前,讓這學(xué)生和她長期住下去,并且可以搭伙食。
經(jīng)常有一兩個正直的公民從附近村鎮(zhèn)里來拜訪這個渡口的房子。刀具制造匠佛蘭得和收稅人西魏爾特常常來,他們在這渡口的房子里喝一杯啤酒,同時和這學(xué)生聊聊閑天。學(xué)生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,他懂得他的所謂“本行”——他能讀希臘文和拉丁文,同時懂得許多深奧的東西。
“一個人懂得的東西越少,他的負(fù)擔(dān)就越?。?rdquo;蘇倫媽媽說。
“你的生活真夠辛苦!”荷爾堡有一天說。這時她正用咸水洗衣服,同時她還要把一個樹根劈碎,當(dāng)做柴燒。
“這不關(guān)你的事!”她回答說。
“你從小就要這樣辛苦操作嗎?”
“你可以從我的手上看出來!”她說,同時把她一雙細(xì)小而堅硬、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出來。“你有學(xué)問,可以看得出來。”
在圣誕節(jié)的時候,雪花開始狂暴地飛舞起來。寒氣襲來了,風(fēng)吹得很厲害,就像它帶有硫酸,要把把人的臉孔洗一番似的。蘇倫媽媽一點(diǎn)也不在乎。她把她的大衣裹在身上,把帽子拉得很低。一到下午,屋子里很早就黑了。她在火上加了些木柴和泥炭,于是她就坐下來補(bǔ)她的襪子——這件工作沒有別人可做。在晚上她和這個學(xué)生講的話比白天要多一些:她談?wù)撝P(guān)于她丈夫的事情。
“他在無意中打死了得拉格爾的一個船主;因了這件事他得帶著鏈子在霍爾門做三年苦工。他是一個普通的水手。因此法律對他必須執(zhí)行它的任務(wù)。”
“法律對于位置高的人也同樣發(fā)生效力。”荷爾堡說。
“你以為是這樣嗎?”蘇倫媽媽說,她的眼睛死死盯著火爐里的火。不過她馬上又開始了:“你聽到過開·路克的故事嗎?他叫人拆毀了一個教堂。牧師馬德斯在講臺對于這件事大為不滿,于是他就叫人用鏈子把馬德斯套起來,同時組織一個法庭,判了他砍頭的罪——而且馬上就執(zhí)行了。這并不是意外,但開·路克卻逍遙法外!”
“在當(dāng)時的時代條件下,他有權(quán)這樣辦!”荷爾堡說,“現(xiàn)在我們已經(jīng)離開那個時代了!”
“你只有叫傻子相信這話!”蘇倫媽媽說。
她站起身來,向里屋走去,她的孩子“小丫頭”就睡在里面,她拍了她幾下,又把她蓋好。然后她就替這位學(xué)生鋪好床。他有皮褥子,但他比她還怕冷,雖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。
新年的早晨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時節(jié)。冰凍一直沒有融解,而且仍然凍得很厲害;積雪都凍硬了,人們可以在它上面走路。鎮(zhèn)上做禮拜的鐘敲起來了,學(xué)生荷爾堡穿上他的毛大衣,向城里走去。
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在擺渡人的房子上亂飛亂叫;它們的聲音弄得人幾乎聽不見鐘聲。蘇倫媽媽站在門外,用她的黃銅壺盛滿了雪,因為她要在火上融化出一點(diǎn)飲水來。她抬頭把這群鳥兒望了一下,她有她自己的想法。
學(xué)生荷爾堡走進(jìn)教堂里去。他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要經(jīng)過城門旁邊收稅人西魏爾特的房子。他被請進(jìn)去喝了一杯帶糖漿和姜汁的熱啤酒。他們在談話中提到了蘇倫媽媽,不過收稅人所知道的關(guān)于她的事情并不太多;的確也沒有很多人知道。他說,她并不是法爾斯特的人;她有個時候曾經(jīng)擁有一點(diǎn)財產(chǎn);她的男人是一個普通水手,脾氣很壞,曾經(jīng)把得拉格爾的船主打死了。
“他喜歡打自己的老婆,但是她仍然維護(hù)他!”
“這種待遇我可受不了!”收稅人的妻子說。“我也是出身于上流人家的呀,我父親是皇家的織襪人!”
“因此你才跟一個政府的官吏結(jié)婚。”荷爾堡說,同時對她和收稅人行了一個禮。
這是“神圣三王節(jié)”⑥之夜,蘇倫媽媽為荷爾堡點(diǎn)燃了主顯節(jié)燭;就是說三支油燭,是她自己澆的。
“每個人敬一根蠟燭!”荷爾堡說。
“每個人?”這女人說,同時把眼睛死死地盯著他。
“東方的每一個圣者!”荷爾堡說。
“原來是這個意思!”她說。于是她就沉默了很久。
不過在這神圣三王節(jié)的晚上,關(guān)于她的事情,他知道得比以前多一點(diǎn)。
“你對于你所嫁的這個人懷著一顆感情濃厚的心,”荷爾堡說,“但是人們卻說,他沒有一天對你好過。”
“這是我自己的事,跟誰也沒有關(guān)系!”她回答說,“在我小的時候,他的拳頭可能對我有好處?,F(xiàn)在無疑地是因為有罪才被打!我知道,他曾經(jīng)是對我多么好過。”于是她站起來。“當(dāng)我躺在荒地上病倒的時候,誰也不愿意來理我——大概只有白嘴鴉和烏鴉來啄我,他把我抱在懷里,他因為帶著像我這樣一件東西到船上去,還受到了責(zé)罵呢。我是不大生病的,因此我很快就好了。每個人有自己的脾氣,蘇倫也有他自己的脾氣;一個人不能憑頭絡(luò)來判斷一匹馬呀!比起國王的那些所謂最豪華和最高貴的臣民來,我跟他生活在一起要舒服得多。我曾經(jīng)和國王的異母兄弟古爾登羅夫總督結(jié)過婚。后來我又嫁給巴列·杜爾!都是半斤八兩,各人有各人的一套,我也有我的一套。說來話長,不過你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知道了!”
于是她走出了這個房間。
她就是瑪莉·格魯布!她的命運(yùn)之球沿著那么一條奇怪的路在滾動。她沒有能活下去再看更多的“神圣三王節(jié)”。荷爾堡曾經(jīng)記載過,她死于一七一六年七月。但有一件事情他卻沒有記載,因為他不知道:當(dāng)蘇倫媽媽——大家這樣叫她——的尸體躺在波爾胡斯的時候,有許多龐大的黑鳥在這地方的上空盤旋。它們都沒有叫,好像它們知道葬禮應(yīng)該是在沉寂中舉行似的。
等她被埋到地底下去了以后,這些鳥兒就不見了。不過在這同一天晚上,在尤蘭的那個老農(nóng)莊的上空,有一大堆白嘴鴉、烏鴉和穴烏出現(xiàn)。它們在一起大叫,好像它們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似的:也許就是關(guān)于那個常常取它們的蛋和小鳥的農(nóng)家孩子——他得到了王島鐵勛章⑦——和那位高貴的夫人吧。這個婦人作為一個擺渡的女人在格龍松得結(jié)束了她的一生。
“呱!呱!”它們叫著。
當(dāng)那座老公館被拆掉了的時候,它們整個家族也都是這樣叫著。
“它們?nèi)匀辉诮?,雖然已經(jīng)再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叫了!”牧師在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說。“這個家族已經(jīng)滅亡了,公館已經(jīng)拆除了。在它的原址上現(xiàn)在是那座漂亮的雞屋——它有鍍金的風(fēng)信雞家禽格麗德。她對于這座漂亮的住屋感到非常滿意。如果她沒有到這兒來,她一定就會到濟(jì)貧院里去了。”
鴿子在她頭上咕咕地叫,吐綬雞在她周圍咯咯地叫,鴨子在嘎嘎地叫。
“誰也不認(rèn)識她!”它們說,“她沒有什么親戚。因為人家可憐她,她才能住在這兒。她既沒鴨父親,也沒有雞母親,更沒有后代!”
但是她仍然有親族,雖然她自己不知道。牧師雖然在抽屜里保存著許多稿件,他也不知道。不過有一只老烏鴉卻知道,而且也講出來了。它從它的媽媽和祖母那里聽到關(guān)于家禽格麗德的母親和祖母的故事——她的外祖母我們也知道。我們知道,她小時候在吊橋上走過的時候,總是驕傲地向四周望一眼,好像整個的世界和所有的雀窠都是屬于她的。我們在沙丘的荒地上看到過她,最后一次是在波爾胡斯看到過她。這家族的最后一人——孫女回來了,回到那個老公館原來的所在地來了。野鳥在這兒狂叫,但是她卻安然地坐在這些馴良的家禽中間——她認(rèn)識它們,它們也認(rèn)識她。家禽格麗德再也沒有什么要求。她很愿意死去,而且她是那么老,也可以死去。
“墳?zāi)拱。災(zāi)拱、啵?rdquo;烏鴉叫著。
家禽格麗德也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墳?zāi)?,而這座墳?zāi)钩诉@只老烏鴉——如果它還沒有死的話——以外,誰也不知道了。
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這個古老的公館,這個老家族和整個家禽格麗德一家的故事了。
①指當(dāng)時還是王儲的克里斯欽五世。
②古爾登羅夫是腓德烈三世(克里斯欽五世的父親)和續(xù)弦的皇后瑪格麗特·佩比的兒子。
③丹麥偉大的劇作家。見《丹麥人霍爾格》注14。
④1711年哥本哈根發(fā)生鼠疫,能逃的人都逃離了哥本哈根,留下的人很少能幸存。
⑤丹麥哥本哈根南面的一個大島。
⑥神圣三王節(jié)(HelligtrekongerAften)是圣誕節(jié)第十二天的一個節(jié)日,在這一天東方的三個圣者——美爾卻(Melchior)、加斯巴爾(Gaspar)和巴爾達(dá)札爾(Balthazar)特來送禮物給新生的耶穌。
⑦王島鐵勛章(HosebaandafJernpaaKongensHolm)是爵士最高的勛章。
⑧原文是“Grav!Grav!”這有雙關(guān)的意思:照字音則是模仿烏鴉叫的聲音;照字義則是“墳?zāi)?rdquo;的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