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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魔

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,是在一家游泳器材店內(nèi)。我同男友岑然一起選購潛水鏡。

那個女人是背對著我倆的,她穿著黑色的絲質(zhì)長裙,剪裁細致,勾勒出纖腰豐臀。頭發(fā)及腰,隨意披散,發(fā)尾處微微卷屈。我想起自己的頭發(fā),也是這樣帶自然卷,不過一上大學(xué)就拉直了,男友岑然總愛撫摸著我的直發(fā)贊嘆,他喜歡我看起來清純明亮。他不知道其實卷曲的發(fā)才更適合我,像海藻一般嫵媚地糾纏的味道,才適合我。

不知為何,我總覺得那個女人背上好像長了雙眼睛,也像我盯著她一樣盯著我,甚至我想象得到她臉上正掛著冷冷的嘲諷的笑。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。

岑然站在我旁邊,他的眼睛亮亮的,一動不動的望著那個女人的身體,神情顯出隱隱的渴望。我有些生氣,用肘使勁撞了他一下。“不要看了!那種妖艷的女人不適合你!”

沒想到岑然答了句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這讓動了真火,狠狠白他一眼后,轉(zhuǎn)身就走。岑然這才回過神,追上來抓住我的手腕。“別生氣了,開個玩笑嘛!”我不理,用力掙脫。

岑然一下?lián)ё∥业募?,笑道?ldquo;逗你玩的啦,開嘛生氣?平時你可不是這樣的哦!”

我突然想,沒錯,今天我是怎么了,怎么一句玩笑也開不起?難道是近來壓力太大?看著岑然愛憐的目光,我軟下去,輕輕拍他一下:“好啦,快去買東西吧!”

走了幾步,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那個女人一眼,她依然背對著我們,身影單薄,像一只黑色的蝴蝶。

我決定搬去岑然的公寓住。這件事他要求過多次,我一直沒答應(yīng),但這回我終究妥協(xié),因為再也受不了每夜驚醒時的恐懼,我需要身旁有個人依靠。

早上在實驗室時,教授問:“小慧,你最近很累嗎?”

我抬起擱在鍵盤上的頭,“啊”了一聲。

“怎么大清晨打瞌睡呢?”

教授的語氣很和藹,我卻無地自容??墒俏也恢廊绾谓忉?,難道跟他說我近來每晚都在同一個噩夢中驚醒,然后再也睡不著?教授會以為我瘋了。我確實快要瘋了。

很多年來我常常做同一個夢,它們像黑色的蝴蝶,每到夜深人靜時就從窗戶、從屋頂飛進來,在我身體周圍舞動,然后鉆進我的腦海。我甚至可以聽見振翅的聲音。這件事我從不對別人說,我知道沒有人可以體會,一直都知道。我的父母,他們以為我只是有著嚴重的神經(jīng)衰弱。然而認識岑然后,我開始想要告訴他我的一切,包括這個縈繞不去的夢境。

“夢到什么了?難道那時就夢到我了?”岑然饒有興趣地問。

“是一些灰黑色背景的片斷,我好像獨自住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,每一扇門都關(guān)得很緊,我很想推開它們。”

“那你推開了嗎?”

“我很怕,也不知怕什么,有時鼓起很大的勇氣推開其中某一扇,但里面什么也沒有,一點光都沒有。”

“就是這樣而已?”

“不,我一扇門一扇門地打開,里面沒有我想找的東西----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想找什么,但就是要進每間房看看。每次門縫一點一點擴大,里面濃墨一樣的黑色一點一點鉆入我眼中時,我簡直害怕得快要窒息,但無法停止。直到,直到我輕輕推開角落里的一扇門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我會看到一個小女孩,她坐在床上。她似乎在往外面看,但那間房是沒有窗的。我總是記不清她穿什么衣服,梳什么頭發(fā),但看到她的背影,就覺得好熟悉。”

“她是誰?”

“不知道,我也在想。當我想的時候,我們完全籠罩在一種死寂之中,那種死寂讓我以為她只是一個長得像人的木偶。然而,她總會在一個我毫無防備的時候,猝然回過頭來!”

“???那她長什么樣呢?”

“我總在那一瞬間驚醒,從來沒有看清過她的模樣。”

岑然的眼睛瞇成兩條縫,笑著說:“小慧,你還挺會編鬼故事的嘛,也許你不用再搞計算機了,去當個恐怖小說家吧!”

我那時很沮喪,決定從此不再提起。但我一點也不怪他,我愛這個男人。我的黑眼圈終年不褪,如果沒有高明的眼妝遮蓋,我一定像缺水的尸體一樣丑陋。岑然完全不知道,他以為我清純而明亮。為了保留這個秘密,我始終一個人住,從不與岑然過夜。

但近來,這個噩夢越來越頻繁,恐懼越來越強烈,夢中的我快要窒息,我怕,我很怕有一天就那么靜悄悄地死在自己的夢境里,很多天后人們才在床上發(fā)現(xiàn)我冰冷的尸體,警察在報告上寫,徐小慧,23歲,死于心臟麻痹。

這樣的話,岑然就要離開我了。那會比死更可怕。

搬進岑然公寓的第一個晚上,我睡得很沉很香。因為**時我們總是瘋狂而熱烈,我筋皮力竭。

第二天醒來后,岑然已經(jīng)換好衣服,在往身上灑古龍水。他俯下身給我一個溫柔而長久的吻,然后說:“今天潛水俱樂部搞活動,每個會員可以帶一個朋友去。怎樣?去玩玩?”

他興奮的表情讓我不忍拒絕,于是點頭答應(yīng)。

俱樂部里人很多,多是社會上事業(yè)有成的人物,他們?nèi)齼蓛删墼谝黄?,討論著各種熱點問題。岑然初出茅廬,這自然是他結(jié)交朋友的好機會,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岑然端著酒杯優(yōu)雅微笑的樣子是那么迷人,和三年前初見時那個羞澀的男孩已全然不同。我愛的男人,果然優(yōu)秀。

忽然之間,我感覺到人群中有一道特別的目光,冷冷地落到我身上。我猛地回頭,就見角落里飄浮著一張微笑的臉,微揚的嘴角和她的目光一樣,給人一種詭異的氣息。是她!雖然這是第一次見到容貌,我仍立刻認出,她就是游泳用品店里的女人!她還是穿著黑色長裙,長而卷曲的頭發(fā)隨意地披散。

這時岑然拉了拉我,說快去換泳衣,潛水要開始了。

我定定神,朝更衣室走去。然而那個女人竟也跟過來,她的裙擺飄飄蕩蕩,每一步都像蝴蝶一樣輕盈。她很快走到我身邊,若無其事地開始脫衣服。

雖然同是女人,但她**的身體仍讓我覺得很不自在,于是別過臉去。她的手臂忽然有意無意地碰了我一下,那樣冰涼的不帶一絲溫度的觸覺,就像是剛從棺材里爬起來的死人,在我身上輕挼了一下。

“干什么?”我脫口而出。

“哦,碰到你了么?真對不起。”她又笑起來,身體微微向前探了一下,仿佛要同我握手。

她手的顏色比臉還要蒼白,蒼白中還現(xiàn)出青色,像是長時間隔絕陽光的緣故。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,沒留意后面的水槽,一下滑倒在地。

“真對不起,我來撫你!”她說。

“不用了!”我大聲喊道,然后快速爬了起來。更衣室里的女人們都往這邊看,眼中流露出疑惑。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,狠狠瞪了她一眼,衣服也不換了,徑自走出門去。擦肩而過的時候,我瞟見她胸前有一團小小的形狀不規(guī)則的暗紅,像燃燒在胸膛的火焰。

岑然已換好泳褲,見我出來有些驚奇。

“衣服怎么沒換?”他問。

“有些不舒服,我想先回家。”

“啊——那我也一起走吧。”

“你就在這玩吧,我一個人回去,沒關(guān)系的。”我說完就走,只想馬上離開這里。

“那好吧?;厝ズ煤眯菹ⅰ?rdquo;岑然沒有堅持一起回去,這讓我有略微的失望。

回到公寓,我開始回想那個女人的一切。她突兀地出現(xiàn)在我的視野里,帶著某種讓我不安的氣息,然而我無法解釋這是為什么。

我躺在沙發(fā)上,墻上的鐘發(fā)出“滴滴嗒嗒”的響聲,那聲音具有一種催眠的功效,并且讓人感到踏實,不知不覺,我便睡了過去。

沒想到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,陽光透過眼皮,將我的腦海照得一片明亮。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被岑然抱到臥室床上。

屋里飄散著一股濃郁的肉香,腹內(nèi)空空的我立刻食指大動。我悄悄下床,走進廚房,就見高壓鍋正“咝咝”冒著白煙,岑然在砧板上切著蔥片。我問道:“煮的是什么呀?”

岑然回過頭,笑道:“醒啦?餓壞了吧?”他的神情顯得十分歡快,好像在我睡覺期間發(fā)生了什么不錯的事情。“是狗肉!你身體不好,給你補補。”

我走到岑然身后,把手臂環(huán)在他胸前,嬌聲說:“老公真好!”

那一大碗肉上桌時,我的口水都快要掉出來了,實在很香!我夾起一片送進嘴里,只覺心神俱醉。

“煮得夠爛,好吃。”

岑然說:“那當然,你男朋友的廚藝,可是國宴級的!”他坐下來,又說:“樓下的那個女人人還不錯,哦,和我還是同一家潛水俱樂部呢!她新搬到這里來了,一來就給樓上樓下的都送了東西。”

一種不好的預(yù)感隱隱涌起,我忙問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這些狗肉都是她送的呀,今早上我本要出去買菜的,結(jié)果她敲門進來,說要送幾斤狗肉作見面禮。嘿嘿,我就收下了。”

“她說,她養(yǎng)過一條獅子狗,叫做阿羅,結(jié)果有一天被車軋死了,從那以后就再也不養(yǎng)狗。她有個鄉(xiāng)下親戚給她帶了幾斤狗肉,她想起阿羅的死狀,怎么也吃不下去,所以就拿來送給我了。呵呵~~”

聽到這里,我猛然起身跑進廁所,蹲在地上使勁用手摳喉嚨,我要把剛剛吃的全吐出來!為什么是她送的肉?為什么她的狗叫做阿羅?不!那不是什么鄉(xiāng)下親戚送的,分明就是阿羅!我吃了阿羅的肉,她讓我吃了阿羅的肉!

岑然拍著我的背,焦急的重復(fù):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

我不回頭,幾乎把手指伸進了舌根,可是什么也嘔不出來,那些肉一進入我的身體就藏起來了,不,它們同我的內(nèi)臟長在了一起!

岑然抱住我,把我的手從嘴里拉出來,他說:“小慧別怕,我馬上帶你去醫(yī)院!”

我知道我從沒在岑然面前這么失態(tài)過,但我控制不住,眼淚鼻涕濕了一臉。我怎么能吃阿羅了肉啊!

醫(yī)生說:“你們所吃的狗肉沒有問題,是你女朋友有問題。”

我看到岑然的臉抽搐了一下,他大概覺得不可思議,交往三年的女友,竟然有嚴重的心理障礙。聽完醫(yī)生的診斷后,他慢慢向我走來,在旁邊坐下,盡量溫柔地說:“沒事,小慧,可能是你對狗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陰影,我們?nèi)プ稍円幌箩t(yī)生,就會好的。”

我說:“我不用看心理醫(yī)生,我沒病。”

我真的沒病,有病的是那個黑衣女人。她故意讓我以為自己吃了阿羅,她是個魔鬼。

“那你為什么會突然……”

“因為,我從前也有一條狗,被車軋死了,叫做阿羅,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,突然聽到,也不知怎么就以為……以為剛剛吃的是阿羅……”我艱難地說,岑然不會理解說出這些話時我有多么痛苦。

他張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說:“什么?也叫阿羅?”

“我覺得那個女人很可怕,岑然,她很可怕,她一定知道我的阿羅,故意這樣嚇我!”我抓著岑然的手腕說。

“不會吧?她根本不認識你呀!嗯!我看只是巧合,你別想多了。”

岑然不相信我。他還是以為我神經(jīng)過敏。

但我確信,那個女人不懷好意。

回家的時候,我們在大廳里相遇了。我一抬頭就看到那個女人。她站在我面前,似笑非笑。“好吃嗎?我在樓下都聞到了香味呢。”

“你是誰?”

她笑著說:“我是住在樓下的鄰居啊,男朋友沒告訴你嗎?”

“你怎么知道阿羅?”

“阿羅?誰是阿羅?”她一副故作不解的樣子。

“喔,你男朋友來了。”她轉(zhuǎn)開頭,對著朝這邊走來的岑然微笑。岑然也笑,他們的眼神似乎閃爍著默契的光芒。我感到有團火在心底升騰,灼燒。

晚上,我又做夢了,這回夢中情景有些異樣,不再是灰暗的房屋,而是一條小路,兩旁是低矮的樓房,重重疊疊,只露出一點點天空,天空卻也是灰蒙蒙的。

我坐在街邊,不知在想什么,身旁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,亮晶晶的眸子靜靜地看著我。我輕撫它身上柔順的毛,從頭頂?shù)轿舶?,也不知過了多久,天越來越暗了,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,那聲音越來越近,越來越大,大到我受不了,只得捂緊耳朵,可是沒有用,那悶悶的聲音就像是從我身體里邊傳來似的,我怎么也逃不了。

醒來時我一身冷汗,窗外燈火昏黃,原來是有工地施工。夢中的轟隆聲應(yīng)該就是推土機的聲音。岑然睡得很熟,安穩(wěn)的表情像個孩子。

我有些口干,就下了床到客廳喝杯水,因為怕弄醒岑然,我沒有開燈。

剛剛摸索到杯子時,黑暗中突然傳來兩聲“咚!咚!”的輕響。

那聲音似遠似近,若有若無,我以為是錯覺,但就在我轉(zhuǎn)身準備回房時又清晰地響起。

“咚!咚!”

好像某種動物的吞咽,又像是人的手扣擊硬物的聲音。

是有人在敲門!

那種在夢中體會過的熟悉的恐懼在一剎那涌遍全身。我一動不動,凝神靜聽,希望那聲音可以自動消失。時間變得漫長無比,漆黑的客廳像怪獸的巨口,我站在其中,充滿了深深的絕望。那聲音毫無停止的意思,我鼓起勇氣,一步一步向房門移去。還沒到門邊,就感到一種幽冷的氣息穿過厚厚的鐵門,撲面而來。

我緩緩將臉湊近貓眼,門外的景象便出現(xiàn)在我眼中。

我看到一張微微上揚的臉,那張臉蒼白得可怖,嘴唇卻是血紅的,眼圈烏黑得像兩個失去血肉的空洞,驀然間,那張臉笑了。

一個不帶一絲人氣的聲音不知怎么就鉆入我耳中:“你怎么不來找我玩?我在樓下等你好久了!”

那一瞬,我覺得自己的血液完全凝固了。那張臉慢慢靠近貓眼,我?guī)缀蹩吹侥巧n白得透明的皮膚下,爬滿了蠕動的蛆蟲!

一聲尖利的驚叫從我身體里爆發(fā)出來!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徐小慧。”

“你是哪里人?”

“重慶。”

“你家里有哪些人?”

“爸爸、媽媽。還有姐姐。”

“他們在哪里?”

“爸爸和媽媽住在鄉(xiāng)下,那是我們的老家,姐姐……已經(jīng)死了。”

“還記得阿羅嗎?”

“阿羅、阿羅是我家養(yǎng)的狗,它很小,有著白色的毛和大大的耳朵。”

“它死了嗎?”

“……它死了。”

“怎么死的?你可以講給我聽。”

“有一天,我和阿羅坐在路邊玩,天氣很熱,阿羅不斷地吐舌頭,我手里握著一顆蹦球,我喜歡玩蹦球,阿羅也喜歡,車來了,轟隆隆,轟隆隆,是一輛很大的車,我把蹦球扔了出去,阿羅去撿,車很快就軋過來了,阿羅回不來了,阿羅沒有叫一聲,它死了……”

“你為什么把蹦球扔出去?”

“我……我知道阿羅會去撿,就像平常一樣。我把什么東西扔到地上,阿羅都會去撿……”

“那你是故意讓阿羅被車軋死嗎?為什么?”

“啊,為什么?為什么……姐姐,是因為我討厭姐姐??!她搶了我的黑裙,她總是搶我的東西!所以%我殺了它最心愛的阿羅……”

“你不喜歡阿羅嗎?”

“我?我喜歡阿羅……它總是幫我撿東西,每天早上都跳到床上來親我的臉……可是姐姐也喜歡阿羅,她說,阿羅是她的好朋友,我想讓姐姐難過……我殺了阿羅……”

“那么你姐姐呢?她怎么死的?”

“姐姐!姐姐!她死了?她真的死了?我以為她不會死的??!姐姐!你快出來,別嚇我!別嚇我??!好熱,好熱!姐姐!出來!熱——??!啊——”

“徐小慧!徐小慧!醒過來,快醒過來!你的催眠結(jié)束了!”

看完錄像,我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一樣,僵直地坐在沙發(fā)上,說不出話來。身旁的岑然也紋絲不動,木然地盯著屏幕上定格了的畫面——我坐在潔白的睡椅上,眼神茫然。然后他已經(jīng)明白了其中隱藏的邪惡。

從答應(yīng)他去進行催眠的那一刻起,我就預(yù)見到了這殘忍的結(jié)局。可是我沒有辦法,我的夜半尖叫讓岑然深信我有著某種心理疾病,他反復(fù)勸我接受治療。

現(xiàn)在一切都完了,岑然不會再愛一個有著如此陰暗面的女人。我的心沉至谷底,但反而有種輕松的感覺,終于可以撕下面具了——也許學(xué)會面對真實的自己,才能重新開始生活。

其實我一直知道,夢境中那個女孩,是我的姐姐。她恨我,所以糾纏我。

如果再夢到她,也許我不會再害怕。在她轉(zhuǎn)過頭來的一刻,我要對她說:“對不起。”

“小慧,對不起。”岑然忽然開口。

我一愕,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“原來你心里藏著這么多事,可是我竟然完全不知道。對不起。”岑然眼中閃動著淚光,“小慧,忘掉過去吧,我們結(jié)婚,讓我照顧你。”

我的眼淚奪眶而出,沒有想到岑然還要我!他還說要和我結(jié)婚!

“好嗎?小慧?”他定定地看住我,熱切地問。

我抱住他,重重地點頭。

那個黑蝴蝶般的女人寂然消失了,就像從沒出現(xiàn)過一樣。樓下她的公寓搬進了新住房,大家都說這是個奇怪的女人,突然間搬來,又突然間搬走。我開始確信那夜看到的并不是她,而是自己的幻覺。雖然我仍不明白為什么她會讓我產(chǎn)生那么強烈的心理反應(yīng),但她既然已經(jīng)離開,這個問題也變得不重要了。

婚禮前一天,我回到了老家。我和岑然都更喜歡傳統(tǒng)的婚禮,所以他將于天明時分開車把我從娘家接走。那會是多么幸福!

爸爸媽媽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,笑瞇瞇地看著我吃。對于我這個惟一的女兒,他們分外疼惜。媽媽絮絮叨叨地說:“哎,終于要嫁人了!終于要嫁人了!”

吃完后,我和媽媽進了我從前住的房間——也是姐姐的房間,她死前我們一直同吃同睡。想到我曾和姐姐睡在一個枕頭上,我驀地打了個冷顫。她的皮膚很白,睫毛很長,每天晚上我們面對面睡下,她總是比我先進入夢鄉(xiāng),而我就癡癡看著她洋妹妹一般的守信用,想象自己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漂亮。每晚如此,我在對姐姐的嫉妒和不甘中慢慢睡去。

木板床吱吱作響,媽媽撫摸床沿,嘆了口氣。“哎,要是小珊沒出意外,也該和你一樣嫁人了。”

“媽,你很想念姐姐對嗎?”

“當然啦,一想起你姐姐,我就難受啊,才那么?。“?,明天是你的好日子,咱們不說這些。”

“媽,如果姐姐還活著,你和爸會不會更愛她一些?”

媽媽捏我一把,怪道:“這是什么話,兩個都是自己女兒,哪會有什么差別!”

我搖搖頭,繼續(xù)追問:“可是,她從小就比我漂亮,比我聰明。連阿羅都更喜歡她!”

媽媽撲哧一笑,把我緊緊摟住。“傻孩子,都要嫁人了,還說這種任性話,叫媽怎么放心哪!呵呵!”

我也笑起來,然而突然之間,一種痛感襲入我的心臟,像是被人緊緊攥住,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。幾秒鐘后,這痛感又忽地消失了,我松了口氣,無意間抬頭,便瞥見墻上掛著的我姐姐的遺像,竟然笑了!

那么一瞬,像片里的人嘴角上翅,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!

像片里的姐姐還是個孩子,然而這個笑容卻讓她看起來妖異而嫵媚,像極了,像極了那個黑蝴蝶般的神秘女人!

我驚怖欲死,手指不覺間掐入了媽媽的肉中。

“小慧你怎么了?”我聽到媽媽驚惶地問。

我死死盯著墻上的像片,渾身血液幾乎都沖到頭頂。像片又恢復(fù)了正常,姐姐天真活潑地笑著,看著我這個已長成大人的妹妹。剎時間,我心中閃過一道可怕地念頭——

照片上的女孩其實并沒有死,她只是藏起來了,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捉迷藏游戲,不是她消失了,而是我沒有找到她。她躲在某個隱蔽的地方,看著我暗自冷笑,伺機報復(fù)。

照片中的姐姐有著天然卷曲的頭發(fā),胸前一塊小小的暗紅色胎記若隱若現(xiàn)。

姐姐曾經(jīng)抱著阿羅血肉淋漓的尸體,怨恨地看著我說:“總有一天,我也要殺掉你心愛的東西!”

她滿臉焦黑地倒在火海中,向我咆哮:“總有一天,我會來找你!”

她果然來了。她來找我,她會殺掉我心愛的東西!她會殺死我的岑然!

打不到車,我脫下高跟鞋,在無人的公路上狂奔。

“姐姐,姐姐,求你,求你放過他!”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喊,我知道她聽得到,她從來沒有離開,她一直在我身邊!

“姐姐,我錯了,我不該故意讓阿羅去撿蹦球,害他被車軋死!”

“姐姐,我不該點那支蠟燭,我沒想到那么容易起火!”

“姐姐,我不是故意把你推到火里去的,是你自己沒站穩(wěn)……”

“姐姐!求你了!”

我的腳在流血,可是我不能停。岑然也許會死,小珊從沒有騙過我!她說過她會殺掉我心愛的東西,就像我殺掉她的阿羅一樣!

大樓隱沒于墨一樣的黑暗之中,我沖進去時,路燈“刷”地亮了。

這幢樓像一座陰森的墳?zāi)梗娞?,是地獄的入口。

我愣愣地站在大廳中央,眼睜睜看著電梯門緩緩打開。

燈光昏黃,明滅不定,而電梯里的人影,還是一點一點顯現(xiàn)出來。

她的腿很細,黑色的裙擺在夜風中飄蕩,纖腰楚楚,微曲的長發(fā)恰好垂在腦前,發(fā)絲的縫隙,一團暗紅若隱若現(xiàn)。

她對我微笑:“你是來找我的嗎?”

“你把岑然怎樣了?”在見到她的一刻,我突然平靜下來。

“哦?你已經(jīng)看出來了嗎?”她掩口而笑,眼神中盡是嘲諷。

“你把我的岑然怎樣了?”我只覺一股火焰在體內(nèi)燃燒,就要噴薄而出。

“不,他已經(jīng)不是你的了,他是我的!”她眼中流露出刀一樣的怨毒,大聲說。

她把他殺了?她把他變成了和她一樣的鬼魂?

我腦中嗡嗡作響,已經(jīng)無法思考,只剩下一個念頭:“岑然死了,岑然死了!”

我沖上去,一把扼住她的咽喉。“小珊,你為什么不放過我?你為什么要害岑然?”

原來她的力氣這么小,哦不,是我的力氣太大,她根本掙脫不了。

“小珊,姐姐,你太可怕了,折磨我十幾年還不夠嗎????不夠嗎?為什么還要害我的岑然!”

她說不出話,一個勁搖頭,手腳胡亂揮舞,跟在火海中掙扎時一樣。

“你知道嗎?我不怕你了!我敢殺你一次,就敢殺你第二次!哈哈!就算你是鬼,我也要你死!”

我的手像鐵箍一樣越收越緊,她本就慘白的臉愈加慘白。

“小珊,為什么你是我的姐姐??!如果我們不是姐妹,那該多好,那該多好?。∥液弈?!你從小樣樣都比我強,我什么也比不過你!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??。?rdquo;

她的身體漸漸軟了,揮動的手慢慢垂下去,頭也偏到一邊。她的眼睛睜得很大,幾乎眾眼眶里鼓出來,充滿恨意。

“小珊,小珊,你又死了嗎?你別逗我!”

我的手一松,她的身體便像爛泥一樣癱軟倒地。

小珊,你又這么死去了么?

電梯門倏然關(guān)閉,我同小珊的尸體一起,在黑暗中快速上升。

誰在上面按了電梯?

1樓,2樓,3樓……11樓。

11樓,岑然所住的樓層。

電梯打開了,岑然面露驚駭?shù)卣驹谖颐媲?。他沒有死。

他一看到我腳邊的尸體,眼淚忽然流了出來。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雙手抱住腦袋,喉嚨里發(fā)出痛苦的聲音:“小慧,你太狠了,你太狠了,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一切,哈哈,原來你早就贏了!”

我顫聲問:“你說什么?”

他猛地抬起頭,艱難地低吼:“你是魔鬼!你裝做什么都不知道,卻算準了艷艷會回來,你早就等著殺她!你好狠,你是魔鬼!”

艷艷?艷艷?

“你……到底在說什么?”

“徐小慧,我已經(jīng)要和你結(jié)婚,你為什么還把艷艷殺了?你這個魔鬼!魔鬼!什么時候知道我和艷艷的事的?潛水那天就知道了?哈哈!你夠狠,夠狠……”

我整個身體好像被扔進了一個又黑又冷的冰窯里,止不住地發(fā)抖。岑然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我耳邊旋轉(zhuǎn),時而清晰時而模糊。

“艷艷,你真傻,明明已經(jīng)走了,還回來干什么?嗚——艷艷,對不起……我早該想到,你如果知道我要結(jié)婚的事,一定會回來的!”

岑然的吻落到“小珊”的額頭。

他悲切地叫她——艷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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