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尋死策
皇帝朱元璋生性多疑,到了晚年,猜忌心更重,動不動就給大臣們安上謀反的罪名,株連九族。這么一來,滿朝官員人人自危,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。其中,最緊張的要算徐炳文。
徐炳文喜歡交朋友,朝中許多官員都是他的鐵哥們??勺罱?,徐炳文的兩個朋友相繼犯案,被朱元璋以謀反罪處死,牽連數百人。徐炳文運氣好,僥幸躲過了一劫。但常在河邊走,難免要濕鞋,徐炳文擔心自己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,為此成天唉聲嘆氣。
見丈夫一直愁眉不展,徐夫人勸道:“夫君,當官這么危險,不如把這官辭了吧。”
徐炳文苦笑道:“若能辭官,我早就帶著全家逃離京城了。”
徐夫人困惑地問:“難道……稱病請辭也不行么?”
徐炳文長嘆一聲,解釋了不能辭官的原因:朱元璋認為,只有皇帝昏庸無道,大臣們才會辭官。因此,向朱元璋辭官,就是給他難堪,這無異于自尋死路。
徐夫人恍然大悟,隨即又問:“除了辭官,還有別的避禍之法嗎?”
徐炳文搖搖頭,說:“尚無良策。”
其實,徐炳文已想出一個避禍之法,但不能告訴夫人。他的避禍之法是丟卒保車——犧牲自己保住全家。徐炳文走投無路,才出此下策。他想,與其卷入謀反罪被滿門抄斬,還不如讓自己盡快死掉,這樣就斷了殃及全家的禍根。
不過,這丟卒保車的“丟”法大有講究,自殺肯定行不通。因為朱元璋覺得,害怕陰謀暴露的大臣才會畏罪自殺,必須對他們自殺的原因嚴加追查。而負責追查的錦衣衛(wèi)最擅長羅織罪名,調查結果往往跟皇帝的猜測相吻合。這么一來,自殺非但不能保全家族,反而會招來更大的災禍。所以,“丟卒”之法,只能是老死、病死或意外身亡。
徐炳文剛四十出頭,身強體健,跟老死、病死還沾不上邊,所以只能是意外身亡。讓自己“意外身亡”并不難,難的是不叫朱元璋和錦衣衛(wèi)起疑。徐炳文想破腦袋,也沒琢磨出萬無一失的死法,無奈之下,他決定向清虛觀的道長賽諸葛求助。
賽諸葛年近七旬,因他能掐會算料事如神,人送外號“賽諸葛”。徐炳文與賽諸葛是忘年交,倆人平時無話不談。
這天,徐炳文悄悄找到賽諸葛,道出了想“意外身亡”的打算,請他指點能以假亂真的最佳死法。
聽完徐炳文的來意,賽諸葛連連搖頭說:“不行,不行!有幫人說媒的、有幫人解困的,哪有幫人尋死的?這個缺德忙我絕對不能幫!”
徐炳文趕忙解釋:“道長此言差矣,你幫我尋死,等于救了我全家。這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,功德無量?。?rdquo;
可賽諸葛不為所動,任憑徐炳文把嘴皮磨破,他始終不肯幫忙。
徐炳文急了,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地上,一邊沖賽諸葛連連叩頭,一邊哀求道:“道長,咱們是交往多年的好朋友,請您發(fā)發(fā)慈悲,無論如何救救我全家老??!”
賽諸葛見狀,慌忙扶起徐炳文,長嘆一聲說:“哎,徐大人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,貧道不好再推脫,就狠狠心造一回孽吧。”
隨后,賽諸葛湊到徐炳文耳邊,如此這般說了一番。
爭奪危墻
南京觀音廟有個荷花池,池中的荷花開得很旺盛。從清虛觀回來后,徐炳文經常往觀音廟跑,說是去那兒欣賞荷花。
但徐炳文去看荷花的時間選得很怪,他不挑晴天也不挑陰天,專挑大雨滂沱的時候。更蹊蹺的是,每次看荷花,徐炳文都要站在南面的山墻下。他認為,從這兒遠眺荷花池,看到的景色最美。
一個烏云密布的黃昏,徐炳文輕車簡從,又來到了觀音廟。進廟后他直奔魁星殿,站在南面的山墻下欣賞荷花。此時天上的烏云越聚越多,不一會兒雷聲隆隆,下起了瓢潑大雨。
雨越下越大,徐炳文舉著傘,出神地站在山墻下。就在這當兒,忽聽有人喊:“徐大人,冒雨賞荷,真是好雅興啊!”徐炳文扭頭望去,見一個穿蓑衣的銀須老者正朝自己走來。等那人靠近了,徐炳文才看清,來人是兵部侍郎潘壽年。徐炳文怕潘壽年也來山墻下駐足,趕忙搶前幾步攔住了他:“雨下得這么大,我想到方丈室喝茶休息,潘兄陪我一起去那兒坐坐吧。”說著,他拉起潘壽年,快步朝方丈室走去。
聽說兩位大臣來訪,觀音廟的方丈趕緊捧出上等好茶,陪著兩位大官邊喝邊聊。
聊了約一炷香的工夫,潘壽年突然一拍大腿,著急地說:“哎喲,我把一件寶貝忘在轎子里了!”說著,他沖徐炳文和方丈拱拱手,披上蓑衣匆匆出門去了。
徐炳文和方丈繼續(xù)喝茶閑聊,等潘壽年回來。可是,等了約半個時辰,仍不見潘壽年露面。徐炳文和方丈都覺得奇怪,正想派人去找時,忽聽遠處傳來“轟隆”一聲巨響。緊接著,有人驚恐地高喊:“不好了,墻塌了,壓住人啦!”徐炳文和方丈嚇了一跳,立刻出門查看。
倒掉的是南面的山墻,就是徐炳文剛才站著看荷花的那個位置。此時,山墻已變成一堆瓦礫。據當時正在附近撒尿的小和尚說,他看見一個穿蓑衣的老頭被壓在了瓦礫下。聽了這話,徐炳文和方丈臉色陡變,急忙派人挖掘瓦礫。
瓦礫被挖開后,潘壽年血肉模糊的身體露了出來,徐炳文伸手在他鼻尖試了試,發(fā)現已沒有呼吸。
潘壽年在觀音廟看荷花,被突然倒塌的山墻活活壓死。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南京城。朱元璋聞訊,在朝堂上擠出了幾滴眼淚,隨后他頒下圣旨,賜給潘家五百兩撫恤金。滿朝文武對此羨慕不已,他們并非眼饞那五百兩銀子,而是妒忌潘壽年有了個好結局,潘家老小從此可以過安生日子了。
和其他大臣不同,徐炳文心里只有懊悔,懊悔尋死的良機被潘壽年搶了去,自己則竹籃打水一場空。原來,徐炳文經常冒雨去觀音廟看荷花,那正是賽諸葛的授意,目的是伺機“意外身亡”。
有一回,賽諸葛去觀音廟,偶然發(fā)現南面的山墻岌岌可危,料定再有幾場暴雨就會倒塌。他還未來得及告知方丈,便遇徐炳文來討尋死良策。賽諸葛算得沒錯,可惜半路殺出個潘壽年。徐炳文更懷疑潘壽年早有預謀,故意去危墻下找死,他這么做,十有八九也是為了丟卒保車。
招惹瘋子
幾天后,徐炳文又來到清虛觀,再次向賽諸葛討教尋死良策。賽諸葛捻著胡須沉吟道:“這回要主動出擊,頗有些難度。”徐炳文拍著胸脯保證:“請道長放心,就算上刀山下火海,我也絕不皺一下眉!”
賽諸葛點點頭,講出了自己的謀劃:南門外有個薛家村,村里有個瘋瘋癲癲的薛二貴,薛二貴腦子雖然糊涂,卻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。薛二貴的老娘前年死了,二貴買不起棺材和墳地,只好把娘火化,將骨灰裝在一個瓷罐里。從此,無論走到哪兒,薛二貴都小心翼翼地把瓷罐帶在身邊。天氣好的時候,薛二貴還要抱著瓷罐曬太陽,讓老娘暖和暖和。賽諸葛要徐炳文設法打破那個瓷罐,這樣薛二貴肯定會跟徐炳文拼命,把他活活揍死。
徐炳文聽罷連連稱妙,決定依計而行。
經過一番準備,徐炳文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,獨自騎馬去南門外游玩。不一會兒,徐炳文來到了薛家村。當離薛二貴還有十來丈遠時,徐炳文悄悄摸出一把鐵蒺藜,朝馬屁股上狠狠扎去……那馬受了驚,長嘯一聲,撒開蹄子向前狂奔。徐炳文故作驚慌,裝出無法駕馭的樣子,暗地里卻把馬頭對準了薛二貴……一眨眼的工夫,徐炳文的馬踏翻了薛二貴,他懷中的瓷罐掉到地上,摔成了幾瓣。與此同時,徐炳文也從馬上跌了下來,趴在地上“哎喲哎喲”直叫喚。
這當兒刮來一陣風,吹散了碎瓷罐里的骨灰。薛二貴見狀,頓時氣得兩眼噴火,他“嗷”一聲怒吼,操起一塊大石頭朝徐炳文撲去……
徐炳文不躲不閃,閉著眼睛等死。可是,他等來的并非是自己頭破血流,而是薛二貴殺豬般的慘叫。徐炳文覺得奇怪,睜眼一瞧,見薛二貴正捂著小腹?jié)M地打滾。在薛二貴身邊,站著一個高大的黑衣壯漢。黑衣壯漢從懷里取出繩索,麻利地將薛二貴捆成了粽子,然后他上前扶起徐炳文,恭恭敬敬地說:“徐大人受驚了!”
徐炳文雙手抱拳,說道:“多謝壯士搭救,請教閣下尊姓大名?”
黑衣壯漢撩起衣襟,腰間露出一塊銅牌,銅牌上刻著“錦衣衛(wèi)”三個觸目的紅字。徐炳文只瞥了一眼,立刻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黑衣壯漢解釋道:“在下路過此地,碰巧撞見歹徒對徐大人行兇,便出手相助。”說完,黑衣壯漢提起薛二貴,跳上馬揚鞭而去。
徐炳文額頭沁出了冷汗,暗自思忖道:這哪里是碰巧撞見,分明是朱元璋已對我起疑,派錦衣衛(wèi)密探時刻跟蹤??磥?,我徐家滿門危在旦夕,丟卒保車刻不容緩。
迫不得已
當天晚上,徐炳文風風火火趕到清虛觀,向賽諸葛描述了白天發(fā)生的事。末了,他請賽諸葛再賜尋死良策。賽諸葛連連擺手,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:“一而再,不能再而三,貧道黔驢技窮,委實想不出別的辦法了!”
徐炳文早有準備,他從懷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,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,悲愴地說:“道長不肯相助,徐某只有死在這兒了!”言畢,徐炳文作勢要抹脖子。
賽諸葛忙奪下徐炳文手里的匕首,跺著腳嘆道:“哎,徐大人苦苦相逼,貧道迫不得已,只好干一回損陰壞德的勾當了!”說到這兒,賽諸葛轉身進了里屋。隔了一會兒,他拿著一封信出來,遞給徐炳文,神色黯然地說:“把這封信交給令尊,能保貴府三年平安。”
徐炳文很納悶,不知賽諸葛為何給父親寫信,但估計他這么做肯定有道理,于是,徐炳文接過信,沖賽諸葛千恩萬謝。
送走徐炳文后,賽諸葛立刻收拾行囊,連夜離開了清虛觀,從此不知所蹤。
回到家,徐炳文將信交給父親徐廣達,又把賽諸葛的話學說了一遍。徐廣達拆開信,見信里有一幅畫:一只老鷹從天而降,張牙舞爪撲向一群小雞,母雞見狀挺身而出,不顧一切地迎向老鷹。
徐廣達盯著畫沉默良久,點點頭說:“我明白了,此計確實可保全家三年平安。”
次日,徐廣達起了個大早,準備去莫愁湖釣魚。管家聞訊,趕緊過來伺候。徐廣達卻不讓管家同行,只挑了兩個小丫環(huán)跟隨。
來到莫愁湖畔,徐廣達選了一處僻靜的湖岸,開始垂釣。沒過多久,徐廣達一腳踏空,掉進了湖中。兩個小丫環(huán)嚇壞了,扯起嗓子拼命呼救。此時湖岸上空無一人,喊了半天也沒人前來搭救,結果徐廣達被活活淹死。
噩耗傳到徐府,徐炳文想起了賽諸葛交給父親的那封信,他猛然醒悟。原來,賽諸葛要父親做那只母雞,為了保護小雞犧牲自己。明白了這一點,徐炳文掩面痛哭。
父親去世,按照朝廷規(guī)定,徐炳文必須離職回鄉(xiāng),守喪三年。于是,徐炳文帶領全家,護送父親的靈柩回到了故鄉(xiāng)。
在此期間,南京城里腥風血雨,又有許多大臣因謀反罪被殺,受牽連者不計其數。徐炳文遠離朝廷,合家平安。
一晃三年,徐炳文守喪期滿,只得回南京復任。臨行前,徐炳文哭得死去活來,他明白,這一去兇多吉少,恐怕再無回來的可能。徐炳文哭得傷心,徐家其他人也跟著一起痛哭。在一片凄慘的哀嚎聲中,徐炳文的母親卻顯得很平靜。老太太長吁了一口氣,喃喃道:“我還有辦法,再保全家三年平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