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文學史上,題材決定論曾盛行一時,其偏頗乖謬終致遭到今人貶斥唾棄。然而,題材在創(chuàng)作中的重要性仍然堅硬地存在。它是作者觀察歷史與現(xiàn)實所選取的一種視角,在某種程度上反映著作者的生活閱歷、知識素養(yǎng)和藝術眼光,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讀者的閱讀興趣。就此而言,《宣紙上的記憶》在書法散文領域的探險與它的新意是不言而喻的。
《宣紙上的記憶》副題為“中國古代書法人物小影”,表明該書鎖定了這樣一種寫作意圖:對中國古代書法家的整體考察。而這樣的自覺意識,在這本散文集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現(xiàn)。讀者既可看到對王羲之、王獻之、張旭、顏真卿、懷素、蘇軾、黃庭堅、米芾、趙孟頫\、文徵明、八大山人、鄭燮、鄧石如、吳昌碩等書法大家的解讀,也可看到對陸機、賀知章、李白、杜牧、陸游等詩人的闡釋,還能看到對皇帝書家趙佶的論說,對負面人格者張瑞圖、王鐸的審視,對戊戌先賢康有為、梁啟超的鑒析……然而,如此指點尺幅激揚文字一路走來,呈現(xiàn)于讀者眼前的,已非僅限書法的審美與書法家的品評,而是容納了更為廣闊的歷史與文化意蘊。這一串長長的名單,在一定程度上可被解讀為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的一種符號。
對這些或居廟堂、或隱于市、或遁山林的古代書家及其書藝的圈點,其實也是對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的一種剔爬梳理。這些書家的命運際遇、人生憂歡,與一段段歷史的華彩與悲歌水乳交融。中國書畫重人格、道德與學問修養(yǎng),認為習藝者人格高邁、識見宏遠方能霞想云思、興會標舉;讀萬卷書、行萬里路,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慮,方能腕下呈縱橫萬里之勢。清人松年曾云:“宋之蔡京、秦檜,明之嚴嵩,爵位尊崇,書法文學皆臻高品,何以后人吐棄之,湮沒不傳?實因其人大節(jié)已虧,其余技更一錢不值矣?!敝袊糯鷷疑砩咸嗟貪饪s了民族傳統(tǒng)文化與價值精神取向,因而使得系統(tǒng)的鑒識成為一種高難動作,對鑒識者的審美能力與歷史洞察力均是一種嚴格的考驗。
《宣紙上的記憶》的作者不憚艱難,力扛大任。他廣泛云游,覓覽真跡;埋首案頭,披閱典籍。不僅深研書法作品,而且參究百科群書。作者或沉思低吟,或激情高歌;或行云流水,或凝重遲疑。知人又論世,品書也論史。他談陸機的《平復帖》:“從文字處理到書寫,都是極其隨意而且質樸無華的。字形的大小傾側,筆畫的粗放,流露著他未經(jīng)雕琢的急切情緒,與《文賦》的精心和華麗相比,簡直判若兩人。或者說,隨心而出與深思熟慮是完全不同的。生命中,存在著類似這樣的無數(shù)的可能性。”他解說黃道周之書法精神:“書法是處于誕生狀態(tài)的語言,自由的語言——所謂以筆墨悟道,它是以一個人的生命內動力為根本的。它不為金錢而誕生,也不為謀取一官半職而誕生,只為自由的語言而誕生?!薄黄牢?,亦一篇篇論文,那些評述里,有藝術的鑒賞,有道德的揚抑,有歷史的反思,美學的、道德的與歷史的批判統(tǒng)一于作者的筆下。
《宣紙上的記憶》所書寫的那些人物已離我們遠去,在經(jīng)濟全球化的背景下,本土民族文化的珍貴價值更為彰顯。作者說,他寫的那些人物“就凝結于這些筆墨之中,凝結于這些線條的時空之間”,從中尋找他們,辨認他們,就可以留住文化,記住歷史。多年前,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胡適曾有論詩名句“醉過方知酒濃,愛過方知情重”,以此形容劉長春的書法散文寫作,我以為亦頗切近。